【太中】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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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少年时期开始,就在玩一个叫做“想让中也杀死我”的游戏。

起因是我看到一本书里讲了一个关于介错人的故事,那个人为自己的好友介错,却因为业务生疏搞不清楚怎样可以一击致命,而让好友平白多受了许多苦楚,流干了身体里的血之后才凄惨地死去。介错之人也因此留下了终生的心理阴影,后半生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酗酒醉汉,会在喝醉趴在池塘边呕吐的时候对着池塘里翻起肚皮的鲤鱼喊叫好友的名字。

这个故事本身很无趣,但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我觉得那个可悲的疯醉汉实在很适合让中也来扮演。唯一的问题是中也不可能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如果他来动手一定效率很高,估计我会成为史上死得最轻松愉快的人吧,这样和我对于死亡的诉求倒是相符的,只是似乎又达不到用凄惨的场面刺激他的效果。

那么如果我自己偷偷调整位置呢?嗯,我在中也动手的时候避开致命的落点,迫使他白费好多力气,最后再把我凄惨的死状全部怪到他头上。即使他有所怀疑,也无法向成为尸体的我查证了,这样一定足以让他抓狂吧。只是怎么想都觉得我在将死之际还扭来扭去调整位置,听起来不仅毫无美感还十分可笑,真伤脑筋啊。

算了,先撇开这个问题不谈。我相信只要由中也亲手杀死我,他一生都无法摆脱这个记忆,死去的我会比活着的我更加令他感到困扰,这是肯定的。我获得死亡,中也饱受折磨,我活着时最大的两个目标一次性达成。所以唯一的问题就是,怎样能让中也杀死我呢?

 

    

中也来到森先生家的时候只有八岁,黑黑瘦瘦小小,话都不会说。很多年后我和中也翻到一张当时拍的照片,中也皱着眉看着照片里那个小小的自己,说看起来像只蟑螂一样。我特别讨厌蟑螂,一想到童年时和我作伴的是一只蟑螂简直要吐了,所以我制止了他这么形容自己。我说蟑螂生命力可是很顽强的,不吃不喝都可以活蹦乱跳,你当时可是一副随时要挂掉的样子,要不是我和森先生精心照顾你……中也立刻反驳,说森先生确实精心照顾我,但是有你什么事?我说嗯,好吧如果你要抠字眼的话,容我提醒你森先生也没有精心照顾你,他只是“命人”照顾你。中也说那是一回事。我说这怎么又是一回事了,你的思维真像一头在田里乱撞的牛。中也背过身去不理我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我说的话里还有一处值得反驳的地方。中也的生命力也很顽强,有点过于顽强了,他同时失去了我和森先生四年,也还活蹦乱跳。

森先生是个自大狂,我八岁的时候就彻底看腻了他那副“一切尽在掌握中喔”的油腻笑容,所以我很快就搞清楚了所居住的这栋豪宅外围的各种防护措施,并开始翘掉他给我安排的那些鬼扯的训练和课程溜出去。

被森先生的人找回去之后,在他那间暴发户装潢的巨大书房里,他问我是对现在安排的课程不满意吗,我百无聊赖地说确实不满意,主要是对它们的存在本身不满意。森先生说这都是成为黑手党首领必须掌握的东西,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给你把周三下午的政治经济学改成文学?音乐鉴赏?还是你喜欢雕刻,芭蕾也可以喔——

我很无语地打断他说森先生,我说了我根本不想做你那个黑手党的首领,你能不能行行好找别人去,放我一个人安静呆着。森先生的手交叠着,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扣着桌面,他笑了笑,说不行哦,太宰君,从我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最理想的接班人。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我说谁啊?我不该问的,因为这个问题又引出了他招牌的神秘莫测笑容。森先生没有回答,又把话题带了回去,说你还没有尝试过,为什么这么快断言你不想做呢?太宰君,不是我自夸,这确实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哦。这么多人活在世间,能站在顶端的——

我再次打断了他,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我不想工作,我也不想活着。森先生顿了顿,说为什么不想活着呢?我厌烦地说倒不如问为什么想活着吧?每天吃饭、工作、呼吸、排泄,就为了维持活着的状态,可是问问为什么要活着却说不出理由,像是依照一种出厂设定的本能在推动这一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你能给我安排一门讲这个内容的课程,我倒是很愿意听一听。

森先生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嚯”。

嚯是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

 

一个月之后,森先生带回了一个黑黑瘦瘦小小,话都不会说的小孩,他把那个小孩带到我面前,对我说这是中也君,你们要好好相处哦。

中也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突兀得仿佛是光合作用下突然诞生的一个活物。森先生发现他的时候他既不会说话也没有记忆,那双透亮的蓝色眼睛里却充满小野兽一样的、一种活生生的机敏。森先生把他塞给我的时候,我迎上他警觉的目光,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戳一下他的脸。然而还没有付诸实践就不小心瞥到一眼森先生的神情,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的反应,眼神里充满一股让人不爽的味道。于是我差点就要抬起来的手又停住了,恹恹地看了一眼中也,对在场唯一的成年人说这是什么,圣诞礼物吗,你给我捡了一只流浪小狗?我们是这么温馨的关系吗森先生?

我一边说一边偷偷瞄中也的反应,他却完全没什么反应,于是我判断他既没听懂圣诞礼物也没听懂流浪小狗。

真麻烦啊,什么都不懂,那需要教他的东西也太多了吧。他知道怎么上厕所吗,我是不是应该弄一块尿垫给他嗅嗅。

幸运的是,中也学东西的速度(作为一只流浪小狗来说)快得出奇。几个月之后就可以勉强跟我一起上课,还学会了抢答老师们的问题,虽然常常答错但不妨碍那些家庭教师都在森先生面前夸奖他的学习热情。我从他们的语气中能听出来在和我打了这么久交道以后碰到中也这种学生的如释重负。

另外,教体术的教师也很喜欢中也,非授课时间还在花园里陪中也过招,一开始他们练过刀、短剑、长鞭,后来老师就不让他用武器了,他说中也将会变得非常非常强,强到武器对他来说都只会是负累。

那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花园里的一棵樱树上吹风,森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树下,背着手在看中也和老师训练。听到那句话时几片樱花瓣悠悠闲闲地落在森先生肩头,他看也不看就随手拂去。于是我说森先生,干脆让中也做你的接班人吧,这样大家都高兴。森先生笑了笑说,我说过了,太宰君,你是最理想的下一任首领。我说我也说过了,我不想做首领,我觉得这个工作不怎么样,看看森先生你天天加班一年老十岁的样子就知道了。森先生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说,你不会和我一样的,太宰君,你有中也君。

我知道森先生在打什么算盘,他自己无法操控我,就想通过操纵中也来操纵我。说实话他的思路已经很接近正确了,但在方向上却完全相反。

他想让中也将我留在这世上,我想的是让中也送我离开这世上。

可惜中也似乎更愿意踏上森先生预期的那条道路,我想了很多很多办法,都没办法如愿。我乐此不疲地找他麻烦,想尽一切办法激怒他,甚至14岁那年,中也养的小兔子误食了毒蘑菇死掉,我找到它的时候只剩下一具胖乎乎的尸体。我知道中也很喜欢那只在我看来平平无奇的笨兔子,所以当中也找过来的时候我灵光一闪,拎着他心爱宠物已经冰冷的耳朵,告诉他这是我的杰作。我满怀期待地看着气得发抖的中也,心中充满澎湃的渴望,然而最后,最后中也也只是用绳子把我吊起来,恶毒地转着圈,告诉我在我吐胆汁之前他都不会放我下来,仅此而已。

最后我确实吐得天昏地暗,中也抱着双臂就那么看着我,我开始思考如果我被自己的呕吐物噎死的话算不算是中也谋杀了我。但是还没等我下定论,中也的刀片就一晃而过,割断了绳子。我摔在地上,摸了摸他下刀的位置,就在心脏正中,却堪堪只割断了绳子,连胸口的衣服都没有划破。我心想果然啊,如果有朝一日中也能杀死我,下手的分寸也一定会如此完美,我的动脉上会呈现一个如钻石切割般华丽的断口。当然,中也不见得会像此刻他认认真真埋葬那只死兔子一样埋葬我,但是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了那只兔子,却永远无法忘记我,我很肯定。

 

我和中也15岁的时候,森先生开始让我们接触黑手党的工作。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森先生问我们感觉怎么样,有意思吗。我说森先生,这个问题不公平,什么不比你逼我们上的那些坐牢一样的课程有意思呢。然而我坐牢的狱友却不配合,在旁边大声说很有意思,首领我们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我一阵恶寒,说这里又没有外人,叫他森先生不就好了。中也说只要在黑手党大楼里就必须称呼首领。语气十分认真。

我时常觉得中也的脑回路莫名其妙,森先生固然是把他捡回家了,但是给他做饭吃的是厨子,给他洗衣服的是佣人,教他体术和枪弹的是那个很喜欢他的佐佐木先生,把自己的牛奶分给他、和他一起联机打游戏、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在通讯信号遭到严重干扰的情况下准确找到他位置的……都是我。不知道他的单细胞思维怎么就能把这些大而化之,全部归功于森先生,对森先生忠诚得死心塌地。

和中也成为搭档的头两年,这份工作还算有点意思。我总有一些办法逼迫他陪我翘班,他也总有一些办法逼迫我打起精神工作,这些大大小小的拉锯战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黑手党所有的工作我都得心应手,谈判、走私、窃听、赌博、刑讯,没有一桩工作我的成果不是令人望尘莫及的。因此17岁那年我成为最高干部时,黑手党内没有一丝一毫反对的声音。

可是空虚像潮水一样追上我将我吞没。这一切都并非我自己的选择,在黑手党会议上,我坐在离森先生最近的右手边,听他的秘书念着长长的财务报告,其中有三分之二的利润都是我的功劳,我却感觉不到它和我之间有什么联系。只有当我撑着脸去看斜对面的中也时,我才能感觉到在这巨大的黑手党大楼里,有什么和我存在着联系,有什么可以算作我的选择。

我越来越频繁地幻想由中也杀死我,我无法选择我的诞生,无法选择由谁生下我,但我可以选择我的死亡,选择谁将这冰冷的生命从我身上剥离,给我带来温暖的死亡。

可是中也的选择是什么呢。难道他从来没有困惑过这一点吗。

我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在一个夜晚,中也刚从港口押了一批货回来。当时我正坐在黑手党大楼七十多层高的楼顶晒月亮,将双腿伸到护栏外胡乱晃着。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一点也不惊讶,中也当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也当然会来找我。于是就在那时我问了那个问题。

中也走过来靠在我旁边的护栏上,随意瞥了一眼我乱晃的腿,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点上,咬着烟含糊地说,什么选择?夜宵?

不是啦,我翻翻眼睛。生活的选择啊,中也从来没有困惑过吗?

我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的选择啊。中也理所当然地说。

真的吗?你现在的生活明明是森先生的选择吧。我说。

那又有什么不同?

真是的,完全不同吧……

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我吹着风,中也抽他的烟,直到我在这阵风中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于是我想起来这一天我还没记起来进食过,低血糖的感觉如约而至,我被风吹得有点晕又有点冷。

中也。我下意识喊了他一声,他朝我看过来。

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样子,但应该不是我自己会欣赏的样子,因为中也微微皱起眉,本来夹着烟抬起来的手拐了个弯落下,草草在栏杆上碾灭了烟,然后侧身过来,拉下我的领子,轻轻地吻上来。

我很想说我不是在讨一个吻,但是头太晕了,没力气说话,只好随他去。

在那个全身上下只有嘴唇和心脏具有温度的时刻,我隐隐妥协地想,如果靠这种东西活下去是可行的吗?是吗?

中也放开我,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像在确认什么,然后整了整衣领,问我:去吃夜宵吗,我想吃锅烧乌冬。

我从护栏上跳下来,跟着他走出去。

 

自从我成为最高干部之后,森先生不用明说大家也能看出他在将我作为接班人培养。黑手党内部的人知道,而黑手党外部的人,从我的性命在黑市上悬赏的价格来看,他们也知道。

最高干部不再需要亲自去出一些危险的任务,为中也的任务制定战略计划理论上来说也不再是我的分内之事。这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加乏味,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中也一面,在写着他名字的文件上签字比见到他本人的次数更多。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把这样的抱怨说出口过,我只是在森先生的办公室里听他秘书作报告的时候毫不掩饰地打哈欠。等秘书走了之后,森先生在转椅上转了半圈,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太宰君,再忍耐忍耐吧,等将来你成为首领,想要怎么调度中也君的工作就都是你的事了。

那一瞬间我困意全消,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和他心里都雪亮的。

这么多年来,我将中也当成我的流浪小狗,森将中也当成拴我的狗链。从结果上来看,他对我的一些判断确实没有错。

但我对他的判断也没有错,他是个该死的自大狂。他享受胜利的幻觉太久太久,享受中也的忠诚和我的默许太久太久,这像溢出酒杯顺着杯壁淌下的啤酒泡沫一样的得意实在让我厌烦。

我是不会让他如愿的。

这些年来我已经清楚认识到那些小打小闹对于中也是没用的,激怒他的办法我可以按照从轻到重排序说上七天七夜也说不完,而他报复我的办法也可以写满一打笔记本。但他不会因为我嘲笑他的服饰、私自截下他发给森先生的工作报告烧掉烤火、未经他同意就处决他那犯下严重过失差点害死他的部下……这些事而杀死我。

相反,他还无数次从死亡的威胁中将我解救出来,哪怕是正在生我气的时候也不例外。

曾经有一次,我做的事情令中也愤怒到决定采取他心中排名前三十的复仇手段来报复我,然而那天在任务中我最后脱身时遭遇变故,从三楼坠下,地面上的中也飞身扑上来帮我缓冲了一下,为此断了两根肋骨。当天夜里我们一起躺在医务室里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生我气的情况下还要救我,他的气显然一点都没消,没好气地说不让你死掉也是我的工作,不然你早死了混蛋。

真敬业啊中也,我这么想着,如果能反过来,杀死我是他的工作,那该有多好啊。

在我18岁生日来临之际,我决定遵循“成年”这件事的世俗定义,收拾起我那些孩子气的小打小闹,为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负起责任。

让中也杀死我、使得杀死我成为他的工作的办法,其实一直就在我的眼前,这装模作样的灯下黑持续了数年,我终于失去了耐心。

那一年的新年前夕,中也在我的安排下前往欧洲出差,而我自己的工作安排上写着去往北海道和当地某财团洽谈合作,中也临走之前还提前将新年礼物交给了森先生的秘书,嘱咐对方在新年第一天给首领送上。中也抵达欧洲四天后,应是我启程去往北海道的日子,他在那一天傍晚发消息问我北海道的雪大吗,夜景美不美。我没有回复他。

那天我打开了手机里的天气预报,查看了一下北海道的天气,那一晚北海道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夜景应该是很美的,但我没有亲眼看到。

因为我并没有登上飞机,我仍在横滨,就在黑手党那威严得不可一世的七十层高楼内。

策划并实施这一切用了近半年时间,摸清黑手党大楼内每一层的安保、警卫、暗门、逃生通道,确保每一个人都在我想要他们在的位置,掌握以黑手党大楼为原点方圆数十公里内的监控、暗桩、交通口,所有的这一切做起来都实在不容易。能独自完成这件事的人在整个世间也寥寥无几,还好我就是其中之一。

那天夜里我想起十年前森先生将中也送到我面前,我问他这只流浪小狗是圣诞礼物吗。

十年之后小狗已经有自我意识,都会给森先生送新年礼物了。虽然他没说,但我猜他从欧洲回来之后也会有一份送给我的新年礼物。

但我们两个人都收不到来自中也的新年礼物了。

 

我杀死了森先生。

北海道的雪落了整整一夜。

 

22岁这年的春天,我在希腊的一家小酒馆里偶遇了几个趁着春休出来旅游的日本大学生。店里的桌子太少,他们只好在吧台坐成一排,于是一个白色头发的瘦瘦的男孩子坐在了我的旁边。

欧洲人大多分不出亚洲面孔有什么不同,亚洲人却总是有种奇妙的雷达。比如这个白色头发的男孩子,偷瞄了我好几眼之后就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我是不是日本人。有时候碰到这种情况我会假装听不懂,或者故意误导他们,但是那天我不知怎么懒得胡扯,就点了点头。

我真不该点头的。

那小子好像怕我一个人坐着喝酒会孤单似的,不断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对话,我只好随便敷衍他们问的那些无聊问题,说我是来旅游的留学生,我住在法国,我念艺术史……这种随口编织又能随便忘记的谎话。

直到那小子问我,有没有恋人,我感到自己的上颚仿佛紧了一下。其实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但之前我听到的都是各种五花八门的异国语言,这句话以我的母语问出来,有一种原生的赤裸感,让我的回答忽然也无从矫饰。

我说有。

是什么样的人呢?那小子好像很感兴趣。

我想了想,慢吞吞地说,是一个很……古典的人。

诶?他睁大眼睛,说是很温婉,举止优美,像大和抚子那样的女性吗?

哈哈哈……

不对吗?

完全错误喔。

诶?

那就是你所理解的古典吗?我所理解的,是那种火红的,红得滴血,红得边缘都快要发黑的颜色的人。一点也不温婉,烧得生命都透亮的那种红色的人。

这样的人,才是古典的日本人呢。

知道红色山茶花的传说吗?日本的武士,以前会把自己比作红色山茶花,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山茶花凋零的时候,不是像别的花那样,花瓣一瓣瓣掉落。而是花瓣连着花萼一整朵决绝地掉落,就像人头落地一样。

不详又美丽的、将生与死连结的东西,这才是日本人的古典美学。

那小子好像听呆了,长大了嘴看着我。

我的手指随意弹了弹手中的玻璃杯,又说,就比如说……像你怀里那把短刀那样的东西呀,是古董吗?很美丽哟。

他脸色骤变,下意识去摸那把刀,却看见它在我手中滴溜溜转了一圈。

我问他,这上面刻的是你的名字?中岛敦?你是哪个组织派来的,绑架?寻仇?刺杀?业务不精啊,哪个组织把这种活派给实习生做?

他紧抿着嘴看着我,他身后的几个人也纷纷起身,手放在应当是武器的位置上。

然而中岛敦开口却说,太宰先生,我们不是犯罪组织,我们只是想向你调查一件事。

我故作惊讶,说警察?

也不是……

 

    

10分钟之后,我弄明白了他们来自一个叫武装侦探社的组织,这个组织数年前原本一直低调地在九州地区活动,直到四年前社长忽然转移到横滨,似乎是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很在意的事情想要调查。

当我听到那个社长的名字时,我就知道他们在调查什么事了。那个名字我曾经在森先生的书房里看见过,知道那个人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书法。

我心想中也你也太没本事了,连森先生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老相好手下的实习生都比你更早找到我。

但是这个实习生业务也太差劲了吧,哪有侦探见到犯罪嫌疑人直接就把家底全抖出来的。

结果中岛敦下一句话就让我愣了愣,他说,从我们掌握到的情报来看,您应该是那位森先生尸体的第一发现人,我们非常需要您所了解的现场证据。其实一开始我们曾经怀疑太宰先生您就是凶手,但是社长和港口黑手党接触过,现任首领据说是森先生非常亲近的人,那位阁下告知凶手另有其人,却拒绝透露更多消息。于是我们只好全力寻找您的下落,想要了解您这边的情报……

我闭了闭眼睛,很轻地叹了口气。

 

    

了解到我想听的东西之后,脱身只花了不到半分钟。三个小时后我已经抵达欧洲的地下交通网点,伪造了一个身份离开希腊。

一天之后,我回到了日本。

在遇见中岛敦之前,我也早就发现了事情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发展。四年前我杀死了森先生,笃定我给了中也一个无法拒绝的杀死我的理由,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杀死我。等到森先生和我都死了,他就也获得了自由,能够摆脱这因我和森先生而走上无法选择之路的人生。届时他会怎样选择自己的生活,我真的非常好奇,即使那时我已经看不到了。

我是如此的笃定,以至于刚刚脱离日本的很长时间内,我都是用心在掩藏踪迹的,以免太快被中也找到杀死。因为抱着必死的期待,所以把那段时间看作人生唯一也是最后的自由时光,另一方面,让中也花费更多的精力寻找我也绝对是我乐于见到的。于是那段时间我去了很多地方,看过千百种不同的植物,路过世界上每一个不冻港的斜阳。然而直到这一切也变得无聊,中也还没有来找我。

我开始渐渐有些不耐烦,于是我开始故意留下更多线索,可是直到最后,这些线索引来的除了一些旧日的仇敌,就只有中岛敦之流。

在中岛敦出现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我已经不能再等着中也来找我了,最终我还是要像被链子拴住的狗一样,回到我的原点,否则我将永远解决不了我的疑惑。而中岛敦带来的信息,为我必须面对的归宿敲响了无可辩驳的钟声。

我曾经想象过很多种再见到中也的场景,无一例外都是他气势汹汹地闯入画面,惊扰我平静美丽的生活。然而最终的现实却和我的想象毫不相干,是我花了三天时间破解黑手党新的防御机制,然后静静地坐在那间奢侈得毫无必要的首领办公室里等着他。

那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四年,在我们彼此的人生中,相识更久的人就只有森先生了,现在他死了,我们就是这个世界上彼此相识最久的人了。

当中也走向我的时候,我看着他挺括的黑色大衣,一条熟悉的红围巾悠悠地垂在大衣之外,不由地想起了多年前我对森先生说不如让中也做他的接班人。当时森先生反对,但是看啊,最终还是我说的话成真了。

于是我问中也:当首领的感觉怎么样?你不觉得这份工作很无聊吗。

中也微微扬起眉毛看着我,半晌说道:啊,确实是有一点。

我说,所以森先生从这份无聊工作里解脱出去也是件好事啊。

说这话的时候我牢牢地盯着中也,试图从他脸上看到愤怒。

但是没有,中也只是异常的平静。

我开始隐隐有些烦躁了,我说,中也,我记得你做下属的时候比做首领守规矩啊。按照港口黑手党的铁律,如果先代死于非命,下一任首领不是有为他血债血偿的义务吗。

中也还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说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他忽然笑了,说,你说的没错,可是太宰,你杀死森先生的时候是最高干部,而且根据他往日的言谈,你也是他选择的继承人。所以从你杀死他到离开黑手党大楼的那几分钟里,你才是顺位继任的首领。也就是说,你才是我的先代。我也许罔顾了先先代首领的遇害,但我也向我的先代首领尽忠了。如此说来,一笔勾销。

我有生以来感到如此惊讶的时刻还未曾有过,我不得不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会编出一套逻辑骗自己的人了?不管是中也有逻辑还是中也骗自己两件事都让我好惊讶。

中也的视线移开了,他也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以前有一次你对我说,要这样对森先生言听计从到什么时候,我确实对他言听计从,包括他很多年前就对我说过的,保护你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中也说,这是森先生的要求,也是我的选择,这两者,有时候就是没什么不同。你不明白,所以你才会以为我没有选择,以为——我没有私情。

我看着他,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以前没有的疲惫。看来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确实是非常辛苦。

我说我本来以为,顿了顿,继续说下去:我本来以为,森先生和我都死了,你就自由了,我还挺好奇你会怎么选择自己的生活。

中也没有回答,他把帽子摘下来放在桌上,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终于他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想知道我的选择吗?

他再一次笑了,这个笑容有种决绝的意味,那一秒我的眼前闪过了传说中红色山茶花凋毙的瞬间,那像人头落地一样的古典美学。

中也说,我向森先生承诺过,我会一生奉献我的忠诚。你离开之后,我就继任了首领,你知道我继任后下的第一道命令是什么吗?

你知道,首领的手谕分好几种,比较常见的是银之手谕。而我,启用了那个已经好几代没有人使用过的黑金手谕,不可违抗、不可销毁、不可撤回的首领密令。我将它下达给了现任的最高干部尾崎红叶。那道密令的内容是——

我,将毕生奉献给港口黑手党。

我的生命只能为港口黑手党燃烧而尽,如果我想要逃避这个责任,五大干部有义务也有权力杀死我。

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忠诚,我的私情,我的两全。你明白了吗。

我看着他,这双十四年来我都最熟悉的眼睛,这是十四年来我都应该最熟悉的人。

我已经无法分辨我想要的,到底是永远无法得到,还是实在太早就已经得到。

    

过了很久很久,我像彻底妥协一般,走向了中也,像以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抱住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

我将靠这个活下去,无论日后的工作和生活是否又将日复一日地令我厌烦,但我确实是有所依靠,有了一个千真万确的理由。

我回到这里,回到我的原点。一切就如森先生多年前设想的那样,中也是我的流浪小狗,又是拴住我的狗链。

一切就如同在四年前的新年前夕,森先生与我交换了彼此的新年礼物一般。森先生得到了我想要的死亡,而我,得到了他想要的未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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